有一日風穴和尚見鏡淸,
「近離甚處」?鏡清問。
「自離東來」,風穴答。
「還過小江否」?鏡清又問。
「大舸獨飄空、小江無可濟。」風穴又答。
「鏡水圖山,鳥飛不渡,子莫盜聽遺言。」鏡清說。
「滄溟尙怯朦輪勢,列漢飛帆渡五湖。」風穴說。
於是鏡清豎起拂子,說道:「爭奈這個何」?
風穴云:「這箇是什麼」?
鏡清雲:「果然不識」。
鏡清雲:「杓卜聽虛聲,熟睡譫語。」
風穴云:「出沒舒卷,與師同用」。
鏡清云:「杓卜聽虛聲,熟睡饒譫語。」
風穴云:「澤廣藏山,理能伏豹。」
鏡清云:「赦罪放愆,速須出去。」
風穴云:「出卽失。」乃便出至法堂上,自己對著自已說:「大丈夫公案未了,豈可便休?」却回,再入方丈。鏡清坐定了,風穴便說:「某適來輒呈騃見,冒瀆尊顏,伏蒙和尙悲,未賜罪責。」
鏡清云:「適來從東來,豈不是翠巖來?」
風穴云:「雪竇親棲寶蓋東」
鏡清云:「不逐亡羊狂解息,却來這裡念詩篇。」
風穴云「路逢劍客須呈劍,不是詩人莫獻詩。」
鏡清云:「詩速秘卻,畧借劍看。」
風穴云:「縣(通作梟)首甑人携劍去。」
鏡清云:「不獨觸風化,亦須顯顢頇。」
風穴云:「若不觸風化,焉明古佛心?」又云:「再許允容,師今何有?」
鏡淸云:「東來衲子,菽麥不分。」
風穴云:「只聞不以而以,何得抑以而以?」
鏡清云:「巨浪湧千尋,澄波不離水。」又云:「一句截流,萬機寢削。」風穴便禮拜。鏡淸以拂子點三點云「俊哉且坐喫茶」。
好聲音裡,可以領會著好言語。門外的雨滴聲,鵓鳩聲,蛇咬蝦蟆聲,都是好言語。好言語裡,可以領畧著好聲音。鏡清與風穴二人分明是在那裡商量浩浩地。一個是山水有清音,一個是海濤無停息。兩人交換所見,鏡清所見是眞,風穴亦所見是實。風穴欲驗鏡清之眞,於於大舸飄空,列漢飛帆。鏡淸欲驗風穴之實,慮其未過小江,盜聽遺言。及鏡清豎起拂子,而風穴竟道理能伏豹,逐露氣魄。於簡單化之境,竟似作成光景。鏡清卽令出去,蓋所以出此光景。及風穴有悟再返,呈劍獻詩,於聞菽麥、水波之言,而能禮拜,遂又歸「實」。於是鏡淸以拂子點三點,卽是自肯,肯人,並肯定彼此在言語裡,在聲音中,在宇宙間,會都是主。當鏡清點了以後,說是:「俊哉且坐喫茶」。這更使人在一種好言語裡,領畧到一種好聲音。
對門外雨滴聲,鏡清與憎人如此酬答,會令人憶及鏡清與風穴一番對話。這是由好聲音裡,憶及好言語,又由好言語裡,識取好聲音,於此好言語和好聲音,會是相通的。好聲音傳出了宇宙的渾然。好言語道出了人間的清晰。只不過是清晰的人間,就應接納著一個渾然的宇宙,是渾然的宇宙,就應接納著一個清晰的人間。在渾然的宇宙中,那是萬物一體,在清晰的人間裡,那是清明在躬。
對門外的雨滴聲,鏡清和那一僧人的言語,雪竇禪師還有著如下的頌:「虛堂雨滴聲,作者難酬對,若謂曾入流,依前還不會。會不會?南山北山轉霶霈。」
為什麼虛堂雨滴聲,也難酬對呢?雨滴之聲,是如此尋常。但尋常雨滴,見諸言語,又豈容易麼?會有人於此發問,會有人於此回答。這一酬對,會究竟是一種如何的酬對?這是不可不知的。禪門中常言:「初於聞中,入流忘所,所入旣寂,動靜二相、了然不生。」那僧人酬對,說門外是雨滴聲,果就是雨滴聲了嗎?但如說門外不是雨滴聲,果就不是雨滴聲了嗎?是雨滴聲,或不是雨滴聲,總要透過去,那纔能帶清楚地看見一個宇宙的不住的流轉,否則南山北山,就不致轉而於霶霈了。」
門外雨滴聲,一滴一滴地,那是簡單化到了極點的一滴一滴。
門外雨滴聲,一聲一聲地,那是簡單化到了頂端的一聲一聲。
在那一聲一聲中,言語是如此美妙。
在那一滴一滴裡,生命是如此充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