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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3期 2024/02/02 原泉泉源

精神底美

如實,藝術無論在那一部門,皆是美的真理之發現和實踐。──這句話没有說出什麼,除非人懂得美的真理或美這真理。而一涉及美,便要作高深底哲理研究,從心理學研究到心靈。那麼,白髮蒼蒼穿燕尾服的老教授,便會從希臘哲學一直講下來。

 

這是没有法子的事,古之政教不分,學術與人生不分,理論與實行(創作)不分。近代不然,政與教分,而相乖;學術與人生分,而有違;理論與實行分,可兩不相涉。藝術創作可以不顧藝術理論,藝術理論早已獨立而成為哲學上一大部門。原始創作者,甚至純哲學家,大可不聽穿燕尾服者流的理論,甚或愈少受其理論的影響愈好。而理論呢,不是没有牠的功績的,牠幫助了審美眼光之提高即欣賞水準之昇上,直接間接輔導了創作,激揚了真理,推而至於轉移了風俗甚至可說美化了人生。往往說者不疲,聽者忘倦,滔滔江漢,妙義無窮。但請記住:這中間一大部分有生之寶貴光陰逝去了,倘若聽者没有更重要底事的話。而講到末了,往往結論是一大疑問號(?)或一X,表未知數。學術之道已窮,心思之路將絶。講者已微微點首下了壇,而藝術之一切問題仍在。拿畫筆執鎚鑿的畫家雕刻家,仍靠他們的心與手在孜孜不已,憑靈感或天才或人力,作者正是他們自己也不甚知其所以然的事。  

 

倘若創作是藝術,則欣賞亦復是藝術。如所欣賞者不單是人為藝術品而是宇宙間選拔底對象,則欣賞之境先於且大於創作。然則正是發現與實踐之事,而理論之不墮入空虛,關鍵在此。譬如說「知行合一」,用現代話說即是「生活」,即生活一真理。在行動上發為實事,是實踐,在知解上深切體會了,也是實踐。是悟得,證得,體驗到,生活過。知與行不篤實,不到精一處不算生活,只算是生活上的浮光掠影。即是没有和自己的生命心思情感發生親切的關係,没有使一真理活潑地化為自己生活的實際,不算實踐了。於「善」如此,於「美」亦然。

 

真真懂到如何實踐,則如何是美這問題不難解決。證道者能證則知「道」,

若解釋則著若干冊書說不完。這裏隨起的是相對性與絶對性的問題,在理論上,應先得安立:有一「絶對底美」,即「美之絶對」。這是一精神體,是一靈明之淵源,是博大,光輝,充實之寶藏。只合說一切世間相對底美,皆從之挹出,牠本身是一無極,是一絶對。尋常所說何者是美或不美,只是一形況或相狀,而攝相歸性,是有此一實體有其實用。牠超出了這塵俗,然仍在此世間,出離了心思界然亦不是没有在心思界裏;可是徒用思辨邏輯,推牠不動也想牠不完。甚而至於說亦是至真而且至善,則皆思智所加的其餘稱謂;美便是美,無為而無所不賅,凡此亦無不具足。便說亦即是至樂,更是其偉大功能之全。所謂靈明,即宇宙間最高知覺性。人具靈明,即同此最高知覺性之一體,如一滴水即是大海之水。發而為本性,則愛美本是人類的天性。說來這誠然是一個X,但在這宇宙數學公式中,不是無所表,也不是完全推不出證不知。甚而至於不先確立此一未知識,則宇宙人生觀念全部數算皆錯。

  舍純粹理論不談,就事實而論,有了這大前提確立,則許許多多藝術上的問題,不難迎刃而解。如說如何創作,便是尋求探索這一淵源,啓發牠,顯表牠

。再問如何尋求探索,則內叩自己的心靈,外而求之世間萬事萬物之真相,推而至於返求自己所用的工具,無論用的是文字語言或其他造形與非造形的手段或方法,而為文學或藝術作品。這裏可以附帶說,這不是唯美主義。唯美派總在美的迹象上求,享樂主義亦然。這本體既在心思體以上及以內,也在情命體以上及以內。在低層上之享受,異於向高界的追求。不曾追尋這高深底基本,必不知欲界之享受之為淺薄。二者之弊皆流入感傷,正因為未曾體驗到美的真際。

  說這是一無極,一絶對,正是說牠超時與空。若我們會合了從古埃及,希臘

,巴比倫,歐洲近代,亞洲近代的一切藝術品並列而觀之,便可發現皆有此同一原素,使其不虛負藝術品之名者;即是向這一精神底美的追求或勞苦。各時代各民族皆有此求,有此得,然皆不能極,不能盡。我們不能說,只有古希臘人能運用線條表現美,在瓶畫或雕刻,而他民族便不能運用線條表現美,在絹畫或建築。竭盡尋常或非常底狀詞,如說崇高,偉大,陽剛,陰柔,飄逸,雅麗,……說美總不能究盡。不限於地域,民族,時代,不封於所有相屬的名相,因為牠本是一無極體。藝壇上正自有超時代的千秋傑作,訴之於當世後世人類的心靈而不可磨滅,這點,藝術家正可自負,或者,傳世雖不永久,亦足以開一時代風氣之先,然則時下的口號如藝術得「趕上時代」,其說不立了。藝術總歸有貢獻於「時代精神」,藝術家應自視為「時代精神」的主人,決不是「時代精神」的奴隸,他實在無須考慮是否「落伍」了。

  彷彿托爾斯泰說過:「一切藝術皆是宣傳」。是的,但這決不是宣傳什麼主義

,因為藝術之出現於世間,遠在有任何主義之前。這中間也不必參雜以倫理或道德意識,因為善在人性上是另一方面的發展。說它「無為」,不是說它没有權能或没有作用,而是說它除本身作用外没有其他目的。想來想去,只能說所宣傳者即此精神底美,是要啓示牠,要發皇牠。原始民族手捏泥團作成塑像,或用彩色在石壁上畫野牛,他絶不是有善惡意識存在於其間,亦無所謂後世之階級意識,更難考究那便是宗教對象,有何實用目的而創造了。他所關心的,也許是如後代藝術家一樣,是畫的塑的像不像,好不好,他自己滿意或不滿意。正所謂「無為」。通常所謂「為藝術而藝術」,那論據在這裏。這也是為什麼「勸善作品」以至宣傳主義之作,極難得到高底估價;至少它拘束了無為之大用,桎梏了自由活潑底精神,使之就庸俗卑下底目的,至少亦非其本有之目的,便不得不視為幾乎是侮瀆神聖了。

  由此推論,藝壇上有些主義,離此原旨必失卻了意義。如說「象徵主義」,便是要象徵這絶對底美,很難推想到,舍此而外,還要象徵什麼。表現主義也一樣,便是要表現這絶對底美,很難想到舍此而外,還要表現什麼。自然主義也一樣,是要在自然中去尋求它,表現它。倘若原來没有這一本體,不在自然中,不在人間,古今的如林底作者,更何所求,何所得?欣賞者更何所遇,何所樂,何處有其會心?只合說這是一自在無礙底永恆底光源,待靈心慧眼的人去實踐,去體驗。

  再由此推論,則昔年有所謂「藝術是苦悶底象徵」之說。畧一思考,便可知其說不立,不待用因明或辯證。而「為人生而藝術」之說亦不究盡。美底本體不是不在心思界,然已超出了心思,純思想界已無所謂痛苦或苦悶,除了以之為思想之對象。痛苦是屬於情命體,又更低了一層。若說痛苦只是快樂的一個反面,或相對而可互易,如於人生實際經驗為然,則實不能說此偉大精神底全般實踐,即此情命底片面底表現。不但隨舉一偉大藝術作品即知其不然,小而至於一小工藝品亦有可樂。因為快樂的興起,原是美的功能。推而至於宇宙化機,一花一草之間,隨處皆可悟到一「至樂」。而人類是進化的,人生的價值貴其能進步,趨向高等進化界,趨向這精神體。回溯已往從初民發展的路線,進化似必不終止於現代人類。「為藝術而藝術」,離了人生則墮入空虛;「為人生而藝術」若不揚舉人生趨向高者遠者大者,則其說必沈滯於庸俗;然則竟當說「為精神而藝術」了。究竟是一實踐之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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